章邯與王賁之間隔著“殺父之仇”。
章邯父親得罪王賁的事情,王賁并未放在心上,但上位者的喜怒哀樂不用自己開口,也有大把的人去替人做,就比如失手弄臟他盔甲的章邯的父親。
這本是一件極小的事情,小到王賁幾乎已經忘記這件事的存在,某夜從上林苑回來,看到有半大孩子冒雨跪在他府門,他府上的侍從正將那人拖走,以免臟了他的地方。
官拜上將軍的男人便問了一句,是半大孩子說自己叫章邯,大雨如注下,半大孩子對他不住磕頭,求他繞過自己父親的性命。
王賁想了好一會兒,自己結識的并無章姓的男人,便隨手從身上扯了塊裝著金銀馃子的錦囊,丟到還是孩子的章邯手里,聲音懶懶道,“你找錯人了,我不認識你父親。”
章邯的父親死了。
死于他弄臟了王賁的盔甲,死于臨到死的時候王賁都不認識他,簡在帝心的上將軍與卑微如塵的少府麾下的一名小小工匠,他們之間是云泥之別,上位者的一個哈欠,落在底下人身上就是尸首分離。
“你想做這個非一般人”
鶴華看了看面前的章邯,“你想與王離一樣主動請纓,直面楚人”
“章邯,那不是普通的楚人,是項羽。”
鶴華徹底側過身,正色道,“他是歷史上的楚霸王,王不過霸的霸王項羽,而不是你隨手便能捏死的西南之地的蠻夷。”
“我知道。”
章邯直視著鶴華的眼,凌厲視線不躲不避,“正是因為他是楚霸王,所以我才想主動請纓。”
“皇太女,沒有什么比贏了楚霸王更能證明我的事情。”
男人單膝跪地,聲音低沉,“或許終我一生,我都無法達到上將軍的高度,但我可以為皇太女贏了楚霸王,除去皇太女與陛下的心頭大患。”
鶴華眼皮跳了跳。
嬴過項羽,的確是最好的證明自己實力的事情。
可問題是,歷史上的王離遇到項羽被打出破釜沉舟,章邯見王離慘死,自己無援軍無糧草,且自己的的隊友又是胡亥這種絕世昏君,權衡利弊后,男人直接投降。
是的,他甚至沒有與項羽直面硬抗,便選擇率眾投降,事實證明他的投降并不明智,身為楚人的項羽對秦人有著刻骨恨意,在章邯投降之后,項羽坑殺二十萬秦軍。
二十萬的尸骨累累讓章邯徹底失了秦人之心,也讓這位出身低微卻心比天高的將軍徹底失了棱角與心氣,以至于讓他在后來與劉邦的對陣中甚至沒發揮出自己以往實力的一半,劉邦用計韓信,以水攻城,章邯便戰死廢丘,是贖罪,也是厭倦了這個從來薄待于他的世界。
悠悠蒼天,何薄于我。
這句話出自于三國演義的諸葛丞相,諸葛武侯的人品與章邯的人品是天差地別,可這句話用在章邯身上也絲毫沒有違和感他這一生,從來被辜負,被薄待,被千夫所指,被萬人唾棄。
性格決定命運。
他的出身讓他注定不可能像王離那樣無條件忠誠,但二十萬秦軍的確因他而死,讓他在余生歲月里終日難安,直到死亡降臨的那一刻,他才真正解脫。
王離仰不愧天,俯不愧地,一生坦坦蕩蕩,是忠臣良將,更是關中好兒郎。
章邯一生都在證明自己,從修筑秦皇陵的少府,到臨危受命領著一群囚徒平叛天下,聲勢浩大的起義軍遇到他之后節節敗退,那時候的章邯恍若天神,沒有人懷疑他是大秦的救世主,是一位繼白起王翦王賁蒙恬之后的大秦的又一位絕世悍將。
與這些出身將門的將軍不同,他從未被按照將軍的路子所培養,也并不曾被人寄予厚望,是戰火燒到關中之地,胡亥才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把他召回,讓從未上過戰場的他去打占領大秦大半江山的起義軍。
那時候的他證明了自己。
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于既倒,如果大秦轉危為安,那么他便是能夠超越白起王翦王賁蒙恬的天選將才,可是大秦沒有,大秦的君主是胡亥,而他的對手是項羽,他注定在巔峰之際便要墜入深淵地獄,從關中子弟們最為敬仰甚至奉為神祇的將軍,變成老秦人恨之入骨的叛徒。
劉邦攻入關中,秦人奔走相告,喜迎沛公,他們寧愿改旗易幟奉劉邦為主,也不愿臣服于章邯這個叛徒。
鶴華靜了一瞬。
片刻后,她俯身攙起單膝跪地的將軍,聲音平和溫柔,“章邯,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自己,你就是你,獨一無二的章將軍。”
“是我最信賴的人,更是我的左膀右臂。”
被她扶著的胳膊陡然一沉。
而那雙如墨色般深沉的眼眸,此時微微一顫,像是天光透了進來,黑暗無處遁形。
“但是,如果你想證明自己,我不會阻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