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子與自己交心,嬴政頗感欣慰,哪怕好大兒遠遠達不到他的期待,但此時的他也愿意將一切掰開揉碎說給他聽。
“你的決定不應該被天書所影響,更不應該盲目推崇天書。”
嬴政聲音沒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天書與丞相與廷尉諸子百家沒什么不同。”
“他們是輔佐你治理天下的人,而不是你需對他們言聽計從,方能建立一個空前強大的國家。”
扶蘇呼吸陡然一窒。
他終于徹底意識到自己與阿父的差距。
他信奉儒家,信奉天書,他讓自己成為儒家乃至天書傳遞指令的工具。
可皇父永遠不會。
天皇地皇與泰皇,在阿父看來不過如此。
那些盛名之下的五帝,在阿父眼里不過爾爾。
所以阿父稱始皇帝,是天地人鬼神之共君。
他奉為神祇的天書,是阿父借以強大九州的工具,與丞相,與廷尉,乃至與諸子百家沒有不同。
阿父永遠不會,也不可能讓自己淪為祈求神明庇佑的天子。
他是皇帝。
德兼三皇,功過五帝。
天下九州,世間萬物,要對他俯首折腰,稱臣供奉。
“你才是這個王朝真正的主人。”
嬴政不急不緩,擲地有聲,“而非天書與其他。”
偌大宮殿,寂靜無聲。
扶蘇的心跳格外清晰。
他按了按心口,努力平息自己被沖擊得再無一物的三觀與理智。
但這一切都是徒勞,他平息不了自己的心緒,就如他清楚意識到自己終其一生也無法達到阿父的高度。
他抬頭看著主位上的皇父,那里明明坐著的是個人,卻那么高不可攀,凌駕于世界萬物之上。
他何其有幸,成為他的長子。
他又何其不幸,終其一生也不過是他的陪襯,甚至還會成為他絕世功勛上的瑕疵。
千古一帝如他,他的繼承人竟不抵他的十之一二。
“兒臣,兒臣受教了。”
扶蘇深吸一口氣,緩緩向嬴政拱手俯身。
他的腰幾乎弓得很低,極盡謙卑也極盡赤誠。
李斯心中大喜。
公子到底年少,難免有想得不周到的地方。
知錯就改,善莫大焉,只要公子能意識到自己的不足,那么公子乃至大秦的未來都是一片光明。
嬴政眉梢微揚,“果真受教”
“果真。”
扶蘇頷首。
但受教不等于他能如儒生一般,坦然面對是阿父一次又一次的誅心之語,扶蘇聲音微微一頓,轉移話題,“阿父,兒臣這幾日整理小十一所學的千字文,從中發現一絲端倪。”
“磻溪伊尹,佐時阿衡;奄宅曲阜,微旦孰營;”
“桓公匡合,濟弱扶傾;綺回漢惠,說感武丁。”
“此四句分別講了周武王遇呂尚,伊尹輔佐時政。”
“周成王攻占古奄國曲阜,若非周公旦輔政,又怎能有此功績”
“齊桓公九次會合諸侯,幫助危在旦夕的弱小國家。”
“而最后一句,則是商君有感而夢得賢相,但這句前面的那一句,又是什么意思”
“綺回漢惠,指的是誰”
扶蘇看了一眼主位上的嬴政,又飛快收回視線。
嬴政鳳目輕瞇。
半息后,他命趙高找來鶴華學過的所有詩文,從幾十首詩文中,精準拿出一首名叫出塞的詩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嬴政輕嗤一笑,“千百年后取代我大秦的,是漢。”
扶蘇呼吸一緊。
阿父怎能這般坦然
下一刻,他聽到阿父朗朗聲音響在大殿
“秦亡于漢。”
“扶蘇,你為朕的長子,可有應對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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